斥他,不安分守己待在帝都,跑此间受苦受累想干甚?因为他很明白,廉衡费劲周折、不惜病苦也要赶来这南境,岂非不是因为那心中未了结?此番,他必是要去苍山龙泉峰深处的,自己安能再百般阻挠?何况,带他去那块无字碑前,已是他积压于心近三年的巨石,这颗巨石,早搬晚搬总要搬,何况这对于廉衡是从未奢想过的慰藉。
云层灰厚、燕子低飞,秋水频繁的季节少有晴空,对常人也就是天气一般,但对于廉衡无疑是抽筋削骨之节气。除了药鬼,真正知道廉衡正在遭遇着什么样的疼痛折磨是无人知晓的。他们只当他的病白是车马劳顿,是吃不好睡不实,孰知这只是最浅层原因。
明胤望眼长空,看回车内,低缓温和征询问:“颠簸一路,雨既停,可要下来走走?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夜雪是匹良驹,性温,你若愿骑,我帮你牵着,你下来散散心,可好?”
八英两卫,个个一等一好手,个个耳聪目明,旁人习以为常继续装没听见,但对于初次见识二人等礼平节的、追随尤孟頫三年的那暗中两英——沈安和贺子遇,简直震裂眼眶:他们尊严若神、仰之弥高的主子方才说了啥?他要给谁牵马?还有那闻所未闻的语气,简直怀疑听错!
廉衡微微点头,暗暗捏了捏棉毯深处那知觉不佳的腿脚,在想着自己究竟该不该下车。
在明胤转去交待秋豪,望马鞍上加块棉垫的功夫,廉衡穿上外鞋,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车厢里爬站起身,佝偻着背缓缓挪将出来,在他意欲挺直腰杆的瞬间重心不稳显然栽趴,察言观色的施步正紧急搭了把手扶稳他。草莽很想说“你下来能干啥嘛”,在他看来,忍一忍麻溜抵达目的地,让小鬼彻彻底底地歇在实床上才是上上策,但主子发话他岂有多余表决的份。
廉衡抓着车厢外壁,等着施步正放稳车凳。那一刻,廉衡有多想,想像那腿脚矫健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轻轻一跃就下车,他有多想!他原本是不在意自己寿数的,只要了完未了愿,他随时可与世长眠,但是方才,就在方才,长久的阔别一眼万年,千言万语不忍谈,他的心忽然照进来一团火焰,一抹能烧出温暖的颜色,一扇不曾打开的心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一寸,暖色涌了过来,那暖色里有个人,这个人,他不愿未来的未来再也见不到。
他开始惜命了!
他忽而开口道:“缥缈云烟开画卷。”
施步正闻诗啧啧两声:“都这熊样了,还把你能的吟诗作对呢?”
廉衡被施步正逗出微弱的笑。他眼皮始抬,正正接上一丈开外明胤转过来的猎猎目光,那眼神最初是极其激动、温热、复杂又意味深长的。
懂者自懂,少年秃噜嘴的一句风景“诗”,在对的人那里,听的是耳,入的是心。
缥缈云烟开画卷,眼前人是意中人。
这话岂非不是想要襄王爷的命!
但他火热、复杂、纠结的眼神很快被深不见底的忧思、乃至恐惧代替。暮来欲雨、天色不佳,方才廉衡卧马车里,他们几难看清他真正肤色,此刻他站在天光外,那灰黯的、病态的苍容在铅幕下死白一片直如垂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,明胤全身一僵瞳孔一震。
廉衡被他方才那热烈的目光盯得略有羞赧,微微颔了首,再抬头时,那切换了的忧惧直刺得他心口胀疼。他竭力一笑,摊摊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。他其实最想在他面前放下一切强撑回归本真,但又最不想让他多余分心又操心,是以,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强撑。
明胤被惊得两步退了回来,牢牢看着这惨白少年欲语还休,欲语还休,渐渐他脸色蒙上一层薄霜,问向施步正:“霍山谷呢?”
霍山谷是药鬼本名,明胤如此冷风嗖嗖直呼他大名,实属首次,施步正被吓得一个哆嗦,便接不上话来了。八英两卫收起各色表情,尽皆顿肃。